陳緒波 | 禮以成人:儒家視野下的生命塑形與德性培養
2025-09-14 16:30:31 作者:陳緒波
宋代聶崇義《新定三禮圖》中所繪“皮弁服”。資料圖片
《禮記·昏義》云:“夫禮始于冠,本于昏,重于喪祭,尊于朝聘,和于射鄉,此禮之大體也。”冠禮(也就是古代的成人禮)者,成男女之禮也;昏禮者,成夫婦之禮也;喪、祭者,死者、鬼神之禮也。冠、婚、喪、祭之禮,是古人最為重要的人生禮儀,貫穿了人們的一生。“夫禮始于冠”,冠禮是人生禮儀的開始。冠禮儀式的完成,象征著冠者由“童子”進入了“成人”階段。因此,冠禮對于一個人的成長、發展具有非常重要的意義。
《禮記·冠義》開篇即言:“凡人之所以為人者,禮義也。”在中國傳統儒家文化中,禮不僅是行為規范,更是人之為人的根本標識。而“冠禮”作為人生禮儀的開端,其意義遠非一場簡單的年齡慶典,它是一場精心設計的成人教育儀式,通過象征性的“三加”環節,將儒家對“成人”的核心要求,熔鑄于青年生命之中。
冠禮的核心儀節“三加”,是一場服飾與志向共同升華的典禮。《儀禮·士冠禮》云:“始冠緇布之冠也。大古冠布,齊則緇之。”冠禮始加緇布冠,此冠乃“太古之冠”,承載著“尚質重古”“報本反始”的深意。初冠少年身著玄端服,頭戴緇布冠,仿佛接續著遠古先民質樸的根脈。這并非簡單的懷舊,而是喚醒一種文化基因:不忘生命所自來,飲水思源。鄭玄注云“太古質,蓋亦無飾”,這種樸素無華,正是對生命本源的敬畏與回歸。它指向的是“事親”之志,即對親族血緣的認同與孝道的開端。
再加皮弁冠,少年換上皮弁衣與素積裳。《士冠禮》云:“皮弁服,素積,緇帶,素韠。”鄭注云:“此與君視朔之服也。皮弁者,以白鹿皮為冠。”皮弁冠以白鹿皮制成,象征著“三皇時所造”的古老傳承。《禮記·郊特牲》云“三王共皮弁”,鄭玄注云“所不易于先代”,它承載著“三王之德”的厚重理想。孔子曾對子夏闡釋:“奉‘三無私’以勞天下”,即“天無私覆,地無私載,日月無私照”。皮弁冠正是這一“天下為公”精神的物化符號。皮弁服本為“與君視朔之服”,在儀式中,君臣同服此裝,等級差異被暫時懸置,彰顯著一種共同責任。此時,它昭示的是“事君”之志,即超越個體私利,投身于“講信修睦”“選賢與能”的公共秩序構建。
三加爵弁冠,少年最終服玄衣、纁裳,頭戴爵弁冠。《士冠禮》云:“爵弁服,纁裳,純衣,緇帶,韎韐。”鄭注云:“此與君祭之服。”此冠最為尊貴,因為它是“與君祭之服”,專用于協助君主祭祀神明。《禮記·祭統》云:“賢者之祭也,必受其福……上則順于鬼神,外則順于君長,內則以孝于親。”爵弁所代表的“敬事神明”,絕非迷信,而是對宇宙秩序、生命根源的敬畏與溝通。通過祭祀,個人被納入“天—地—人”的宏大結構,獲得“福備”的終極意義——內外和順、人神相通。它點明的是“事鬼神”之志,即在宇宙圖景中安頓生命,追求超越性價值。
通過緇布冠、皮弁冠、爵弁冠的層層遞進,冠禮以直觀的視覺符號,將儒家的核心倫理“事親、事君、事鬼神”內化為青年的生命志向。這種“成人之志”并非抽象教條,而是通過儀式的神圣場域,將文化密碼刻寫于身心之上。
然而,徒有志向不足以稱“成人”。《儀禮·士冠記》云:“醮于客位,加有成也。”鄭玄注云“敬而成之”,“有成人之道”。“醮禮”中,冠者首次以成人身份在賓客之位受酒,這象征性的一飲,標志著其社會身份的根本轉變。隨后,冠者拜見母親,母親鄭重“俠拜”回禮;見兄弟姑姊,彼此行成人相見之禮;繼而“奠摯見于君”及鄉大夫、鄉先生,獲得社會的廣泛承認。這些儀式不是虛文,它們以身體實踐宣告:少年已死,成人當立——社會將以全新標準要求他,他也必須承擔相應的德行責任。
儒家對“成人之德”的要求,是一個由表及里、由己及人的漸進過程。《冠義》云:“禮義之始,在于正容體,齊顏色,順辭令。”端正的儀容、莊重的表情、得體的言語,是德行外顯的第一道門檻。始加祝辭“棄爾幼志,順爾成德”正是對此的呼應,要求褪去童稚輕浮,展現莊重氣象。
除了外在的儀容之外,內在德性的塑造更為核心。“正君臣、親父子、和長幼”——這指向的是儒家倫理關系的實踐核心。“君臣正”要求忠順職守,“父子親”與“長幼和”強調孝悌仁愛。呂大臨精辟指出:“所謂成人者,非謂四體膚革異于童稚也,必知人倫之備焉。”人倫關系的和諧,是成人德行的基石。
德行的最高境界是“治人”的責任與擔當。《冠義》云:“孝弟忠順之行立,而后可以為人;可以為人,而后可以治人也。”三加祝辭“以成厥德”,正是這一境界的預示。它要求個體超越修身齊家,最終指向治國平天下的公共使命。從“順爾成德”(初加)到“淑慎爾德”(再加),再到“以成厥德”(三加),冠禮祝辭清晰地勾勒出一條德性成長的階梯,最終指向以德行影響世界的能力。
回望這場兩千年前的儀式教育,其智慧依然熠熠生輝。冠禮的“三加”儀式,以服飾為符號,以空間為課堂,以動作為語言,將抽象的儒家倫理具象化、儀式化、肉身化。它超越了知識的灌輸,通過身臨其境的體驗,使“事親、事君、事鬼神”的志向與“正容體—親父子—治天下”的德行,如鹽入水般融入青年生命。在這個過程中蘊含的是對“成人”本質的永恒叩問:成熟不僅是年齡的增長,更是責任的覺醒、德性的自覺與對生命意義的主動承擔。
在個體價值日益凸顯而責任意識常顯淡薄的今天,儒家這種將個體成長置于家族延續、社會秩序與天地宇宙宏大圖景中的成人教育觀,其強調由外而內的德性塑造與由己及人的責任推展,無疑為現代教育提供了一面珍貴的古鏡。成人不僅是生理的成熟,更是精神的站立。這正是古老的冠禮穿越時空,給予當代文明最深刻的啟示。
(作者:陳緒波,系重慶大學人文社會科學高等研究院副教授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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