中國文化里的秋天
2025-09-12 09:14:43 作者:錢念孫
秋,多么美好的時節。春發其華,秋收其實,五谷豐登,歲物碩成,怎能不令人心生喜悅?秋高氣爽,登高遠望,銀杏紅楓,五彩斑斕,怎能不讓人賞心悅目?
秋天的到來,仿佛幾杯酒落肚,既給人飄飄然、醺醺然的自洽和滿足,又極易讓人感時嘆逝,生出諸多離愁別緒和人生哲思。且讓我們踏入中國文化蜿蜒起伏數千年的浩瀚山脈,在古老而又蒼翠的密林里開啟尋幽覽勝的探秋之旅。
悲秋
早在中國文化墾拓精神荒原、培育最初種苗時,吟詠秋天的詩句便破土而出,它稚嫩而茁壯、清純而勁秀,呈現一派挺拔俏麗的風姿。
“蒹葭蒼蒼,白露為霜;所謂伊人,在水一方。”這是我國最早詩歌總集《詩經》里的名句,也是成語“秋水伊人”的出處。詩句勾勒露濃霜重、蒼涼凄冷的秋景,傳達對意中人憧憬追求、迷離縹緲的心境,給人一種隔霧看花、朦朧悵惘的意趣。而《詩經·小雅·四月》:“秋日凄凄,百卉具腓;亂離瘼矣,爰其適歸?”則以秋風凄厲、百花凋敝的衰敗景象,映襯社會動亂不寧、詩人無處棲身的離亂之苦。
如果說,作為中國文藝現實主義長卷的開篇之作,《詩經》對秋的描寫多帶凄婉之聲,那么,中國第一部浪漫主義詩歌總集《楚辭》,對秋的刻畫則常流露蕭瑟的情思和凄清的哀愁。不論是屈原《九歌·湘夫人》里的“裊裊兮秋風,洞庭波兮木葉下”,還是宋玉《九辯》里的“悲哉秋之為氣也!蕭瑟兮草木搖落而變衰”,這些吟秋詩句無不側重對萬木飄零、山川蕭條的呈現,并與詩人惆悵心緒和悲愴情懷結合,引起人們對自然變化、人事浮沉的深切嘆喟。
屈、宋之后,對秋的感傷吟詠之詞如山泉之水潺潺流動,滋養出不勝枚舉的奇花異卉。請看漢武帝劉徹的《秋風辭》:
秋風起兮白云飛,
草木黃落兮雁南歸。
蘭有秀兮菊有芳,
懷佳人兮不能忘。
泛樓船兮濟汾河,
橫中流兮揚素波。
簫鼓鳴兮發棹歌,
歡樂極兮哀情多。
少壯幾時兮奈老何!
船行汾河清波之上,陣陣秋風拂面而來,朵朵白云御風飛揚,兩岸樹木黃葉飄落,聲聲雁鳴之下,金菊呈艷,秋蘭蘊芳,詩人把酒臨風,不禁幽懷佳人。船到中流,擊水揚波,簫鼓鳴發,扣舷而歌。君臨天下的武帝,想到尊榮歡愉終有盡,宴飲高歌的豪情竟在憂老之嘆中黯然消歇。《秋風辭》雖是泛舟飲宴的即興之作,卻詩情跌宕,一波三折,在明麗如畫的寫景中,觸動懷戀佳人的幽情;于宴飲逸興的放歌中,生發年華不再的嘆息。
漢武帝的詩情,在同為帝王的魏文帝曹丕的《燕歌行》里,留下山鳴谷應的回響:
秋風蕭瑟天氣涼,
草木搖落露為霜。
群燕辭歸鵠南翔,
念君客游思斷腸。
開篇的“蕭瑟”“搖落”,不僅晃動著漢武帝《秋風辭》的影子,還可見出屈原《湘夫人》、宋玉《九辯》悲秋主題的墨色洇染。屈、宋開啟的“悲秋”傳統,成為后世文人心追手摹的榜樣,也使文藝園囿里悲秋的花木總是郁郁蔥蔥,茂密繁盛。
以悲秋為主題的詩文,多借秋風、秋色、秋葉、秋聲等具體的秋景意象,表達家國之痛、黍離之悲,失意之苦、羈旅之愁,親情之思、老病之哀,字里行間流露一種悲天憫人、飽經憂患的慨嘆和悲哀。請看李白頗受稱道的《憶秦娥·簫聲咽》:
簫聲咽,秦娥夢斷秦樓月。秦樓月,年年柳色,灞陵傷別。
樂游原上清秋節,咸陽古道音塵絕。音塵絕,西風殘照,漢家陵闕。
詞的上片以秦娥起興,將離別之傷、無盡思念托付夢境,而月色柳色,凄迷幽暗,加上簫聲嗚咽,更加動人情懷。下片寫樂游原上,重陽登高,昔日繁忙古道,人煙稀絕,西風殘照之下,漢家陵闕凄然而立,給人無盡蒼涼之感。全詞氣象闊大,境界渾茫,感慨遙深,雖為小令,卻有長篇古風宏闊悲壯大境界。
杜甫吟誦秋天的詩篇,似陽光穿過樹林,鋪下婆娑搖曳的斑斑疊影。且不說他那廣受贊譽的《秋興八首》,因秋色秋氣而生發的異鄉漂泊之悲、棲遲不遇之慨和人生衰暮之嘆;即以他的單篇名作《登高》而言,所抒發的深沉感慨和跌宕悲情,也如響鼓重槌,直擊心魄:
風急天高猿嘯哀,
渚清沙白鳥飛回。
無邊落木蕭蕭下,
不盡長江滾滾來。
萬里悲秋常作客,
百年多病獨登臺。
艱難苦恨繁霜鬢,
潦倒新停濁酒杯。
此詩系詩人客居夔州時重陽登高感懷之作。開篇以雄渾畫筆潑墨揮灑,描繪獨特深秋景象,氣魄宏大,聲勢壯偉。然而,本為乘興登高,欣賞秋景,卻觸發羈旅愁思、潦倒苦楚,感時傷懷的隱痛如蕭蕭落木、滾滾江水,悠悠不絕,傾瀉而下。詩作不僅發現和勾勒自然界秋景的獨特畫面,還表現了老病之痛和身世之憂的豐富內涵,將“悲秋”主題演繹得九曲回腸。
再看陸游的《晚秋登城北門》:
幅巾藜杖北城頭,
卷地西風滿眼愁。
一點烽傳散關信,
兩行雁帶杜陵秋。
山河興廢供搔首,
身世安危入倚樓。
橫槊賦詩非復昔,
夢魂猶繞古梁州。
如果說,杜甫的《登高》主要將人生的憂愁傾瀉于秋江秋景之中,那么,陸游則在晚秋景色中融入更多傷時憂國的情懷。深秋傍晚,他獨上城北門樓。西風撲面、寒氣襲人,烽煙未滅、國事堪憂,兩行雁陣、哀鳴掠耳,怎能不勾起詩人滿腹憂愁,山河破碎之悲、身世安危之痛。全詩積郁的未酬壯志和憂國深情,似熾烈巖漿,噴涌而來。
在中國文化的浩渺宇宙里,悲秋的詩文如夜空繁星。從阮籍“秋風吹飛藿,零落從此始”,到李白“人煙寒橘柚,秋色老梧桐”;從李清照“簾卷西風,人比黃花瘦”,到辛棄疾“而今識盡愁滋味,欲說還休。欲說還休,卻道天涼好個秋”,直到馬致遠“枯藤老樹昏鴉,小橋流水人家,古道西風瘦馬”等,無不給人凄涼襲人、悲從中來之感。至于《紅樓夢》寫林黛玉秋夜作《秋窗風雨夕》:“秋花慘淡秋草黃,耿耿秋燈秋夜長。已覺秋窗秋不盡,那堪風雨助凄涼……”更是將秋天的凄冷、寂寞,刻畫得透心徹骨。
為什么“悲秋”的吟唱源遠流長且長盛不衰?關鍵是中國人具有根深蒂固的天人合一的觀念,面對自然界的秋色風物,總會生發天地無窮、人生有限的悲嘆哀吟及生命哲思。唐代詩人李益云:“今日山川對垂淚,傷心不獨為悲秋。”另一位唐詩人戎昱曰:“思苦自看明月苦,人愁不是月華愁。”兩者所言,一語道破悲秋主題之所以流行的原因,不僅是對大自然的多愁善感,更是對自身的顧影自憐和憂慮感傷。
朱熹《楚辭集注》云:“秋者,一歲之運,盛極而衰,肅殺寒涼……感時興懷尤切。”這就是說,凡舉憂時、懷國、相思、漂泊、失意、不遇、嘆老、傷逝等種種人生的哀與愁,皆可借蕭瑟、凋零、凄涼的秋天一吐塊壘。“悲秋”成為文藝表現生活的一種形態和模式,不過是“人當秋則感其事更深,亦人當其事,而悲秋逾甚”(錢鐘書《管錐編》)罷了。
明代董其昌《秋興八景圖》(其一)
頌秋
當“悲秋”成為文壇主調時,自然不乏別具慧心者看到秋天美好的一面。恰如遠方壓過來一大片陰云,大部分趕路人均擔心或埋怨要下雨,而少數豁達者則會坦然接受雨水及享受雨中趕路的別趣,感受雨過天晴的魅力。唐代詩人劉禹錫的《秋詞二首》,即以豁達者的眼光觀測秋天,給人帶來不一樣的驚喜:
其一
自古逢秋悲寂寥,
我言秋日勝春朝。
晴空一鶴排云上,
便引詩情到碧霄。
其二
山明水凈夜來霜,
數樹深紅出淺黃。
試上高樓清入骨,
豈如春色嗾人狂。
詩人偏說秋天比春天更好。伴隨沖天而上的白鶴,甚至將自己的詩情引到“碧霄”。這里展示的不僅是秋天明凈、高遠的境界,還有詩人奮發踔厲的志氣和豁達曠遠的襟懷。這是對秋天的獨到感悟,也是對秋天的新穎哲思,不僅一改傳統低回哀嘆的悲秋腔調,還張揚一種積極向上的人生態度。
自然景色,如人容妝,既見性情,又顯格調。如果說,春色多感染人,那么,秋景則常警策人;如果說,春色容易讓人聯想浮華輕狂,那么,秋景則容易讓人感悟傲然風骨。《秋詞》二首,主題相同,均是對秋天的歌頌:其一側重贊美“秋氣”,以勵志取勝;其二偏向歌吟“秋色”,以怡情見長。詩人面對斑斕秋色,登樓遠眺,秋風蕭瑟而清涼入骨,不像那輕飄浮艷的春色,引人輕薄張狂。末句以反問托舉詩旨,生動巧妙,彰顯不同凡俗的審美情趣和人生卓見。
不過,劉禹錫的《秋詞》雖別具匠心,醒人耳目,但開篇之句“自古逢秋悲寂寥”,卻說得過于絕對。“逢秋”吟詠,盡管多為哀婉、寂寥、凄切的篇章,但也有振拔、豪邁、奮發的佳作。譬如,一代梟雄曹操的《觀滄海》:
東臨碣石,以觀滄海。
水何澹澹,山島竦峙。
樹木叢生,百草豐茂。
秋風蕭瑟,洪波涌起。
日月之行,若出其中;
星漢燦爛,若出其里。
幸甚至哉,歌以詠志。
曹操北征烏桓,登臨碣石山,迎著蕭瑟秋風,遠眺浩渺大海,詩興大發,慷慨放歌,成此名篇。該詩雖描寫秋天景象,卻沒有半點悲秋意緒,而是極寫山島聳立、草木茂盛、海風呼嘯、波濤飛涌,仿佛日出日落、月缺月圓,耿耿銀河、灼灼群星,都包容和運行在連天接地、壯闊無垠的大海里。氣勢磅礴的詩句,表面呈現的是滄海景色,實際抒發的卻是作者囊括宇宙、吞吐日月的豪情氣概。這種吟秋的新境界,不僅一掃哀傷的悲秋情調,更反映作者“老驥伏櫪,志在千里”的壯烈情懷。
頌秋的抑揚頓挫,除了曹操的精彩高腔響遏行云,劉禹錫之后更有杜牧、蘇軾、楊萬里等的快慢散板,或激越明快,或沉吟低回,同樣獲得連綿不斷的喝彩。且看杜牧的《九日齊山登高》:
江涵秋影雁初飛,
與客攜壺上翠微。
塵世難逢開口笑,
菊花須插滿頭歸。
但將酩酊酬佳節,
不用登臨恨落暉。
古往今來只如此,
牛山何必獨沾衣?
在池州任刺史的杜牧,與到訪友人張祜登上齊山,極目遠眺,飲酒賞菊,寫下這首極見才情的七律。杜牧素以高才大略自負,但長期輾轉于使府幕僚、州郡刺史之職,無法實現其“平生五色線,愿補舜衣裳”的宏愿。詩人胸中,雖郁積落拓不平之氣、歲月蹉跎之憾,卻以曠達豪放之語排憂遣悶,寫下佳句,凸顯詩人樂觀豪宕的精神世界和爽利健朗的語言風格。
領略了杜牧七律的風韻,也不能落下他膾炙人口的小詩《山行》:
遠上寒山石徑斜,
白云生處有人家。
停車坐愛楓林晚,
霜葉紅于二月花。
深秋霜打的楓葉紅得飽滿而濃烈,遠比春天鮮嫩艷麗的花色更加深沉迷人。詩人歌吟生命最后的燦爛,卻沒有“夕陽無限好,只是近黃昏”的哀嘆,給人經霜不凋的激勵和啟示。再看蘇軾的《贈劉景文》:
荷盡已無擎雨蓋,
菊殘猶有傲霜枝。
一年好景君須記,
正是橙黃橘綠時。
面對荷盡菊殘的凋敗秋景,詩人沒有沮喪和哀嘆,而說秋菊傲霜和橙黃橘綠的落葉時分,最能彰顯枯荷殘菊的風姿。詩人突出“寧可抱香枝頭老,不隨黃葉舞秋風”的勁節,既是對朋友品格和節操的贊譽,也顯示自己曠達開朗、不同流俗的性情和胸襟。
說到這里,宋代楊萬里的《秋涼晚步》似不應遺珠:
秋氣堪悲未必然,
輕寒正是可人天。
綠池落盡紅蕖卻,
荷葉猶開最小錢。
詩人開口就將“悲秋”腔調置于尷尬窘境,接著說盡管綠池枯萎、紅荷敗落,但仍有銅錢那么小的荷葉正在開放,透顯盎然生機。
三首吟秋小詩,皆別出心裁,于自然風物盛極轉衰乃至枯萎衰敗的頹勢中,或發掘其凌霜呈艷、孤標傲世的風骨,或揭示其輕寒可人、蘊藏生機的風貌。不僅絲毫沒有消沉、頹唐、哀傷的悲愁情緒,反而充盈樂觀向上、催人自警自勵的昂揚精神,堪稱別具魅力的頌秋贊歌。
明代陳洪綬《眷秋圖》(局部)
眷秋
眷秋,表面指眷顧和留戀秋天,含有對自然界秋色的萬般不舍之情,實際表達的是對歲月如梭、韶華易逝的感懷,是對生命的眷念、憐惜和珍愛。當秋景在一片片落葉中漸行漸遠時,冬天便在冷風里悄然而至。這怎能不讓人對相對愜意的秋天戀戀不舍,滿懷依依惜別之意呢。
明代畫家陳洪綬有一幅《眷秋圖》,畫中一優雅女子在侍女的陪伴下,手執菊花,漫步于庭院林石間。女主人前有一侍女捧盤,盤中有水壺和秋葉;又一隨身侍女舉扇屏擁后,扇屏深藍底色上畫老梅一枝,白花朵朵,尤為顯眼。畫面深秋的景致與扇屏嚴冬的寒梅,交織映襯,別有意趣。圖上有陳洪綬自題:“唐人有《眷秋圖》,此本在董尚家,水子曾觀之,極似。洪綬老矣,人物一道,水子用心。”
這里有三點值得注意。其一,以眷秋為主題的繪畫,并非始于陳洪綬之手,而是在唐代早已有之,并且唐人所繪《眷秋圖》到明代尚存于世。其二,“水子”即陳洪綬最出色的弟子嚴湛,他曾在董尚家觀賞唐人《眷秋圖》。其三,此《眷秋圖》雖由陳洪綬最后潤色和題跋,但人物等主要部分乃弟子嚴湛勾摹唐人之作,故陳洪綬稱贊其“極似”,并說“人物一道,水子用心”。
眷秋表達的是對似水流年的眷戀,是眷戀秋意,更是眷顧生命。朱良志的《四時之外》說:陳洪綬的“《眷秋圖》滿幅靈動的畫面,清雅高逸的氣息,裹孕著藝術家對自我性靈的撫慰,靜寂無聲的畫面氤氳著淡淡憂懷。”宋代陳元靚的《歲時廣記》載,各地重陽節有賜茱萸、佩茱萸、插茱萸、賜菊花、賞菊花、服菊花、做菊枕、游龍山、登高臺、宴湖山、獵沙苑、開花神、置藥市、作齋會等種種習俗和活動,實際均是欣賞、流連、眷顧秋天的表現。
眷秋與頌秋不同。頌秋是直接歌吟、贊美秋天,而眷秋在留戀秋天的同時,常常追求一種高遠和超邁的境界,這主要表現為脫略具體時令,順應自然、超然物外、隨意從容的人生態度。陶淵明云“縱浪大化中,不喜亦不懼,應盡便須盡,無復獨多慮”,其自由自在、順應自然變化,或曰“任憑風浪起,穩坐釣魚臺”的風儀,正是這種人生態度的典范。王維聞名遐邇的《山居秋暝》,也堪稱這種人生態度的代表:
空山新雨后,天氣晚來秋。
明月松間照,清泉石上流。
竹喧歸浣女,蓮動下漁舟。
隨意春芳歇,王孫自可留。
此詩看似明快易懂,其實頗具深意。《楚辭》云:“王孫游兮不歸,春草生兮萋萋……王孫兮歸來,山中兮不可久留!”王維用此典而反其意,說盡管春天的芳菲早已消失,但王孫仍然可以駐留。“隨意”二字,乃詩之要旨。前6句勾畫秋山晚景,是為了說明,即便“春芳歇”,王孫也“自可留”。春色也好、秋景也罷,繁華也好、寂寞也罷,皆可眷顧留戀,皆可安頓身心,關鍵在于自己能否祛除塵俗執念而順其自然。
從陶淵明到王維,他們的高明之處,在于置身天地,隨意春秋,不喜不懼,淡定從容。他們的風姿在李商隱的《宿駱氏亭寄懷崔雍崔袞》里,似也留下燭光晃動的投影:
竹塢無塵水檻清,
相思迢遞隔重城。
秋陰不散霜飛晚,
留得枯荷聽雨聲。
深秋清冷之夜,詩人旅宿駱姓人家,寂寥中懷念遠方友人,連日秋陰不散,四望一片迷茫,不免使相思更濃。然而,詩人在陰霾欲雨、愁思難寐的深夜,不是怨天尤人、悲吟哀嘆,而是在體味孤獨和清冷的同時,發現淅淅瀝瀝的秋雨灑落在枯荷上,竟然發出別有韻致的聲響。“留得枯荷聽雨聲”,與其說是對枯荷秋雨自然景觀的生動描寫,不如說是詩人跨越自然景色榮枯變化的表象,捕捉循環往復的生命節律,在眷戀和歌吟殘荷秋雨的冷香逸韻中,演奏“痛并美好”的人生進行曲。
陶淵明有首小詩《四時》:“春水滿四澤,夏云多奇峰。秋月揚明暉,冬嶺秀孤松。”此4句詩,仿佛4個畫屏,凸顯一年四季風物的特色和景致。這四季風物中,秋天的代表物象是夜間幽光朗照的月。大概一年到頭,中秋的月亮最大、最亮、最圓,與中華文化里的“大團圓”情思最為契合,因而給人的印象最為鮮明,也最值得感懷和眷戀。古往今來,吟詠秋月者如每日開席的晚宴,無數次杯觥交錯。蘇軾的名篇《水調歌頭》,與月亮銀盤碰杯后發出的響聲最溫馨動人。
浩渺蒼茫的廣袤宇宙,上懸青天皓月,下立孤獨詞人。中秋之夜,蘇軾開懷暢飲。酒酣耳熱之際,他張開奇思遐想的翅膀,直欲乘風歸去,卻擔心天闕寒冷清寂,終又回到清影起舞的溫暖人間。皎潔月光轉過朱紅樓閣,灑進雕花門窗,攪得詞人夜不能寐,不禁怨月傷別。但他從月的盈虛變化中得到啟示,驅散愁思和離情,發出開朗而暖心的祝愿:“但愿人長久,千里共嬋娟。”此詞上片詠月自喻清高,下片吟月襯托離別,反映作者內心的愁腸矛盾,以及善于圓融自我解脫的達觀態度。詞作盡管浸透秋月寒涼和兄弟離別的寥落情懷,卻洋溢樂觀向上、積極開朗的昂揚旋律。
明代李日華詩云:“黃葉坡深隱釣舟,蓼花瑟瑟水悠悠。鸕鶿睡熟漁翁醉,偷取瀟湘一段秋。”清初畫家龔賢的《登石頭城》說:“開盡桃花冷似秋,晚風吹我上城頭。齊梁夢醒啼鵑在,吳楚地連江水流。千古恩仇看短劍,一生勛業付霜舟。東南西北無安宅,誰道王孫不可留?”這兩首詩,前者面對黃葉飄落、蓼花瑟瑟的景象不以為意,而要“偷取瀟湘一段秋”咀嚼品味;后者雖有“一生勛業付霜舟”的挫敗感,仍覺得無論東南西北,隨意春秋,處處可留。兩首詩,均以平和心境對待時令變化和生命流轉,吟秋皆有眷戀之意,并在眷秋中凸顯出不一樣的生命格調。
中國文化里的秋天,是個說不完的話題。若用一句話來鉤玄提要,那就是不問秋熱秋涼或秋寒,不管悲秋頌秋或眷秋,都是我們先輩為自己的生命旅程,在心底描繪的“敦煌壁畫”,既五彩斑斕,又五味雜陳,不僅彰顯他們人生體驗的豐富細膩,更凸顯中華文化的博雅精微。
(作者:錢念孫,系安徽省社會科學院研究員、安徽省文史研究館館員)
【編輯:】
文章、圖片版權歸原作者所有,如有侵權請聯系刪除